在松露的最早能记得的记忆里,有一首童谣一直萦绕耳边,总是忘不掉: “雪花飘呀雪花飘,飘到圣堂静悄悄,深冬已来到; 天之树下齐祝祷,神明高高露微笑,新衣换旧袍——” 歌声的来源是一间亮着数十支烛火的房间,炉火温暖,窗户明亮。一群孩子环绕着长长的桌子齐唱着童谣。与歌声 一起流淌的是馅饼、蘑菇浓汤以及厚厚切开的肉块的香气,它们也同孩子们一起欢腾雀跃,溢出没有关严实的窗 子,落到了松露的冻得通红的耳边和鼻头。 缩在窗下躲雪的松露吸了吸鼻子,不知道是因为想要分辨那些香气,还是冷出了鼻涕。 她不自觉地也跟着唱了起来:“雪花飘呀雪花飘,飘到长街哄哄闹……”仿佛唱着和屋内的孩子们同样的歌谣,就 能和他们共享同一块馅饼。 “还是好饿……” 她捂着刚刚叫了一声的肚子,拿起一根枯枝,在尚未积深的雪地上画着自己鼻子闻到的食物,烤鸡呀烤鸡,甜甜圈 呀甜甜圈……嗯,还有最简单的,面包…… 有面包就好了……松露这么想着,继续伸出手,想要画完她的面包,仿佛只要画得越像是真的,就越能够闻见它的 香味,是了,越来越浓,就像是在眼前一样。 松露突然抬起头来,看到面前飞着一只面包,和她想象中别无二致,她想要伸手去够,却才注意到,面包被什么东 西叼着。 那是一只粉色的小动物,身上点缀着洁白的积雪,像是撒了糖霜的草莓蛋糕,虽然因为天冷而微微发抖,但它并不 害怕面前的少女,相反,它尽力把面包向高处拱去,试图让面包离松露的小手更近一些。 松露怯生生地拿起面包,才发现面包的背后是一只小小的野兽,非常艰难地用后蹄支撑起身体,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毫无疑问在敦促着自己快快吃下。 伴随着依旧在流淌的歌声,松露在那个冬夜遇到了自己人生的第一个,同时也是最大的奇迹,大概,对于那时还没 有名字的榛子来说,也是同样吧。

不知从何时开始,那个在大街上流浪的小女孩身边多了一只形影不离的小猪,有时她们一起出现在餐厅的后厨帮 工,有时出现在橡树下寻找可以充饥的果实。 松露曾为了给它取名字苦恼了许久,直到松露恰好在咬开一粒坚硬的榛子时脱落了第一颗乳牙。 松露听老人家说过,换牙就意味着长大。她迫切地希望长大:长大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,长大了就会变得有力气, 不用再挨饿。于是这颗象征着成长的“榛子”便幸运地成为了松露唯一一位朋友的名字。 可她们的分离比松露想象中更快到来——松露在岩崖边采蘑菇的时候脚一滑滚落下去,等再睁眼,自己正躺在一张 松松软软的床上,烛火高高,呼吸的空气中也没有泥土的气味——这里是传颂会圣堂的一个小房间,传颂会的麦格 芬司祭发现了落在山崖下昏迷的松露,并将她带了回来。 柔软结实的床铺,涂抹在伤口的纱布和药,干净的水和食物,这些都是松露做梦才能拥有的东西。她就这么呆愣愣 的,甚至不敢掐自己一下。 传颂会心地善良的司祭们一一询问了松露住在哪里,有没有家人,打算等她伤好了之后,再送她回家。 “我……我没有家人,可、我有一个朋友,还在外面等我。” “榛子,这个名字倒不太常见。” “是啦,榛子是一只很乖很乖的猪。” “猪?!”几位司祭面面相觑:“这可不行,圣堂不能养大型宠物。” “榛子不是我的宠物,是我的朋友!” 就在松露不放弃还想说些什么时,在野外把她带回传颂会的麦格芬司祭忽然打断:“不要浪费时间,松露。你自己 选吧,留在这里,还是去找你的猪?” 仿佛又回到了某个冬天,松露靠着一堵厚厚的墙,依然能听到屋子里的孩子在家人的庇护下哼唱歌谣的声音。 留给松露做出选择的时间不多。她想起小房间松松软软的床和堆成小山的面包,最终牵住了女司祭的手,黄昏时弥 漫着橘子味的阳光让松露的眼前莫名有些模糊。 看起来,松露终于拥有了一个温暖的家,过去的那些流浪记忆也都如同即将落下的夕阳一样,沉沉坠入黑暗。 然而,就在这一天的后半夜,松露趁着大家都睡着了后,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温暖的屋子,向着记忆里能够朦胧记起 的那个地方走去。 四周房屋高高,时不时传来不知道什么鸟儿发出的“咕咕”声,松露心里有些毛毛的,可还是继续向前走着,虽然 伤还没有完全好,脚还有一些痛,但是她知道,要去那个地方,只要去到那个地方…… 近了,近了……是那个冬夜里见到的那扇巨大的落地窗,不再有曲调与香味传出,所以松露都不能完全确定这是否 就是那个地方,直到她看到了那个已经比记忆里巨大许多的身影。 像是剧作家的浪漫故事一样,在很安静很安静的夜里,松露跑了起来,冲上去扑到那个巨大的身影上一 “榛子!” 天边一丝阳光露出脑袋,照亮了松露脸边的闪闪泪花。

在松露成为传颂会的一员后没多久,小城遭遇了一次饥荒,传颂会储备的口粮都快要见底,那些被收养的孤儿自然 也没法吃饱饭。 每当入夜,孩子们饥肠辘辘的声音常在寝室安静的夜晚中此起彼伏,这一声,那一响,像是交响曲一般。 有些年纪小的孩子因为饥饿无法入睡,只能窝在被子里抽泣。而同样肚子空空的松露听到了他们的哭声,则会有气 无力地踱过去,安慰他们。 “不哭不哭,睡吧,等睡着了就感觉不到饿了。” “可是我饿得睡不着,唔……你不饿吗?” 松露摸了摸自己瘪瘪的肚子,垂下眉毛撇着嘴叹了口气。 “其实我也很饿,但是别担心,我教你怎样可以睡着,先把眼睛闭起来!” 松露用热热的小手盖住朋友的眼睛,在她耳边悄悄念起她自己编造、错误百出的童谣:“想象有一片好大好大的麦 田,你是麦田里的一只鼹鼠,你打的洞里有好多好多土豆哦!你数啊数啊,一颗土豆、两颗土豆、三颗土豆、四颗 土豆……” “二十七颗土豆、二十八颗土豆、二十九颗土豆……” “五十三颗土豆……五十四颗土豆……五,五十六颗土豆……五十七……五十……呼……呼……” 肚子们的交响曲逐渐沉寂,而最后一声的定音鼓,来自松露的肚子。 松露回想起和榛子流浪时候的日子,下定决心想要做点什么……为了自己,也是为了大家。

在那个松露饿得脑袋昏昏的夜里,她下定了决心不想再听肚子们响出的交响曲。 于是等到第二天白天,她在其他人惊异的目光里,走出了传颂会,朝着眼前的森林,吹起了口哨。往日里松露只敢 在夜里偷偷和她玩耍,不敢走远,也不敢闹出什么大动静,生怕被板着脸的麦格芬修女发现。但今天并不一样,因 为松露的小小脑袋里已经酝酿了一个大计划。 与“哒哒哒”的声音一同出现的自然是好朋友榛子,榛子并没有受到饥荒的影响,依旧还是那样的圆滚滚,甚至比 松露的记忆中又大了一圈。 “榛子,你还记得我们流浪的时候吗?” 松露开始和榛子回忆她们刚刚相遇的时候,榛子驮着奄奄一息的她去到了许多地方:去刚刚解冻的河边抓到了许多 小鱼,去一片萧瑟的森林里找到了许多坚果,后来还去悬崖边采到了许多蘑菇。松露这才知道,原来在她未曾踏足 的地方,还有许许多多食物。 那么,既然现在城里的食物不够吃了的话,就再从野外去找吧! 就这样,松露和榛子讲述了自己的大计划,一人一猪……哦不,一对好朋友就此出发。 她们到达了河边,发现两岸都是试图钓鱼充饥的人,可是好像并没有人钓到鱼。 她们到达了森林里,可是就连那些树的皮与叶子都被人们取下充饥。 她们放弃了前往悬崖,因为不用想,也会知道最后的结果如何…… 仿佛整个世界也在饥肠辘辘一样,几乎所有的食物都被大口大口吞下。游鱼、爬虫、飞禽、走兽都在用尽一切机会 试图吞噬彼此,但是却总是不够,最终空着肚子,倒下,腐烂……此时此刻的松露也已经耗光了最后一丝力气,躺在一棵被啃得千疮百孔的树干下。 这种感觉很熟悉,与那个雪夜里同样,好冷……好饿……眼前的榛子也越来越模糊…… 然而就在这时,同样也在垂头丧气的榛子似乎嗅到了什么,向附近的一颗树下跑去,用自己最后的力气,刨了起 来。 一股略带刺鼻的味道突然充斥了松露的鼻腔,让她醒了过来,而面前的榛子和那一次同样,将一份食物送到了松露 的嘴边。 靠着自己对食物的喜爱,松露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:是红蕈,非常罕见的食物,深埋在树下。但因为红蕈的位置难 以探测,又需要很大力气才能挖到,所以还没有人动过挖红蕈的心思。 嗯……虽然味道很奇怪,但是随着咀嚼,松露逐渐恢复了力气,而榛子则早已在一旁刨出了十几枚红蕈。 随着松露与榛子的奔来走去,传颂会的修女们讶异地发现,门口竟然堆积起了如山一样的红蕈,她们开始填饱自 己,随后向周围的饥民分发。 就这样,到了森林再度长出绿芽的时节,饥荒也结束了。但松露却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高兴——她萌生了一个新的 烦恼:现在大家都吃饱了,已经不再需要榛子与自己寻找食物,也就意味着她不再能和榛子朝夕相处。 她满脸低落,想去问麦格芬修女能不能再与榛子玩耍一阵,却又不敢,只能在传颂会前来回踱步,却和从城里回来 的麦格芬修女撞个满怀。 “我……那个……榛子……呢……” 正当松露想要努力组织语言,想要让眼前不苟言笑的修女同意自己的小小请求时,修女拿出了一封书信,笑着递给 了松露,而松露并不能看懂,只能囫囵读个大概: “天之树在上……以九神光辉之名……名为松露之子民,以自身凡不会读……救急一时……又有生灵榛子…同为 之奋四蹄……特封松露为粮什么专员,榛子为粮什么特别专员……” “我读不懂,麦格芬修女,是需要我做什么吗?上面还提到了榛子……哦对了,你能不能不要赶榛子走,她帮了大 家,我想和她再玩一玩,可以吗?” 修女依旧还是微笑着,蹲下来告诉松露:“这封信的意思是,你和榛子,以后能够永远在一起了。” “真的吗?”松露张大了眼睛,有点难以置信:“谢谢神明,谢谢麦格芬修女。” “不,应该是我感谢你们才是,松露,还有榛子,你们是我亲眼见到的最大的奇迹。” 松露还是半懂不懂,只是嘿嘿一笑,因为她想要的一切,都已完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