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顺短短几十年的人生过得并不顺。家中长辈荒年间病的病死，饿的饿死。阿顺和邻村的朋友相互扶持熬过了天灾，却没想到朋友被失控的牛车撞成重伤，生死攸关，可阿顺却已经没有钱财为朋友找大夫，只好背著朋友一路乞讨来到城镇。如今他们山穷水尽，走投无路，以为自己大抵和朋友命数至此，没想到一抬头，面前竟有一家当铺。 当铺没有名字，门匾上就写著“典当”二字，红色的大字里掺了细细鎏金，想必那墨水也是上品。阿顺仰头看了好一会，又如梦初醒般连连后退了几步。 自己或许真是疯了，事到如今，无论是他还是朋友，身上都没有可以用来典当的东西，而他却在这家当铺门口驻足良久，耽误了赶路的时辰。 阿顺摇接头，将朋友向上背了背，轻叹一声，迈步绕开了当铺。 经过当铺的窗边时，阿顺总觉得有馥郁的香气传来，他屏气走了两步，最终却没有忍住，鬼使神差地朝大开的窗口看了一眼。 女人。 红色的女人。指尖是红的，眼尾也落著红，那红像带著钩子，视线一旦落上去就再难移开。女人斜斜倚靠在榻上，葱白的指尖掂撚的仿佛不是烟杆，而是春风里轻摇的花枝——阿顺恍惚间以为自己误入一片繁茂的花丛，可他此生所见所有鲜花都不如眼前的女人艳丽。 阿顺的目光引起了女人的注意，她懒懒地掀起眼皮，视线轻飘飘刚过阿顺的脸，随后吐了一口烟。烟雾腾起，女人的身影也变得模糊不清，那烟雾如有实质，越过窗襦落在阿顺身前，阿顺人还在恍惚，就仿佛被那烟雾拖拽著，背著朋友摇接晃晃向前走了很远。 阿顺发誓，自己这蜚子都不会再见到这样美丽的女人。

人间传闻：叩击太山下的树木可令人见到已故之人的魂魄而所谓传闻，也不过是在口口相传见歪曲的事实--太山脚下确实亡魂众多，天地之间万物生灵死后都从此经过去往阴间，可太山脚下没有树，亡魂聚集，人的生灵都不存在，更何况花草树木。 桔曾经差一点就死在那里。 那时她还没有名字，只是一株倒楣的红花，可太山环境恶劣，阳光雨露一概没有，亡魂鸣咽，哀风呼啸。桔在此地破土发芽已经是难得，没想到她竟然生出灵智，慢慢能听见外界的声音，时不时还能看见一些模糊的景象。 只是太山之下实在难以生存，桔破土没有多久，就几乎要枯死。她心知自己无能为力，每日都浑浑噩噩等著自己的死期到来。可突然有一天，她在浑噩之中听见个与众不同的声音，那声音清冽干净仿佛不属于此地。 “这里怎么有根草……要死掉了—-“ 声音絮絮说著什么，桔睁开眼，眼前的景色仍然模糊，却不再是黑压压的一片，而是一张俊美的脸，与她仿佛隔了薄薄的雾气，桔看不太清，只知道自己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，她来不及细看，只觉得眼前一白，几轮清风扫过，她重新落到了别的地方。 百年前，桔还是太山脚下无法开花的小花，被无名的美人捡起，送去了另外的山脚。她本以为自己要死掉了，却在很好的阳光里重新醒来。 桔坐在阳光中，将那张模糊的脸想了又想，念了又念。

人寿有尽，花期有时。桔作为小花的一生艳丽又短暂，冬风拂过时，桔觉得自己轻飘飘的，仿佛被风吹离了所有的枝叶，她在天空中远远看着地面上覆雪的枯枝，才明白自己到了离开此地的时刻。 她又回到了太山。 如今桔已经能将四周风景看清，她扫视著灰黑的一切，心里却一刻不停地想著自己救命恩人的脸。 实际上桔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太山，只觉得冥冥中有什么在此地等待著她，呼唤著她，桔想自己或许也像那些亡魂一样，经过太山，最后再改头换面出现在这世界上—-桔想，如果真有下辈子，还是不要做小花，要是能做人就好了，起码可以看清…看清那张脸。 桔这么想著，却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，她遥遥一望，看见一张丰神俊朗的侧脸。 桔心里一惊，什么冥冥之中的等待和召唤瞬间抛到脑后，她来不及细想，朝那身影追了去。

判官。 东方大地上的生灵死后灵魂由判官检阅，如果此生坏事做尽，则灵魂一笔勾销，不再享有人间下一世的生命；如果此生至诚至善，那便会成为一名判官，永生于世，检阅囊魂无数。 桔追上的是一位判官。 判官叫阿枳——桔听见其他判官都这么叫他。枳有一张俊美异常的脸——至少桔是这么认为的。那日在太山，桔兴高采烈追上枳，绕去枳的面前看他的脸。可枳行色匆匆，不仅看不见桔，还径直穿过了桔的身体。桔被穿身而过，惊得大叫一声，枳却根本听不见。桔从震惊中回过神后复又追上积，可无论做什么面前的人都不为所动。 而后桔又找到不同的判官实验，发现大家都看不见自己，慢慢地，桔冷静下来，终于意识到原来自己不是死去生灵的魂魄，而或许是……能力不足还无法化形的妖怪。

桔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逐渐接受这一事实，包括自己是一只新晋的小花妖，还包括以她目前的能力并不能被枳看见在所有的慌乱过去后，桔学著积的名字，给自己取了新的名字——总不好将来自称阿花吧——桔这么想著，模仿著枳的笔划，又涂涂改改，最后给了自己新的名字：桔。

一直到枳离开前，桔都没有确定他究竟是不是当年救下自已的人。 桔只觉得积的脸足够好看，足够俊美，可时间过去太久，她对那人所有的了解也只有匆匆模糊的一眼，桔根本无法确认究竟是不是积。那时追上积，即使无法被看见也仍在他身边徘徊很久，更像是桔的一时冲动，只是每每冲动冷却，桔总生出几分茫然——她甚至也不知自己究竟为什么这样跟著枳，难道只是因为他好看?因为他也许可能应该大概是从前救下自己的人?桔想不明白，也不敢想太明白，怕知道自己蹉跎了多少年岁，于是她只好多看看枳-—她喜欢好看的人，枳也足够好看。 枳的离开并不突然，桔早早听说过枳一直在寻找一个人，据说还是个大美人，桔知道有朝一日或许积就会踏上寻找那人的旅程，只是当那天真正到来时，她仍有些猝不及防桔甚至有些生气。

她也不知自己在气什么，实际上多年来枳根本就不知道她的存在，他听不见桔的声音，也看不见桔的样子，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桔自己的事情，可真正看见枳离开时，桔却莫名有些愤怒——为什么?凭什么?你如何能就这样走掉?那我怎么办呢? 她追着枳走了很远的路，所有的问题被她一遍又一遍地问出，桔心知这只是自己无可奈何的无理取闹，可转念一想，枳根本就不会被她闹到，索性放开了，一路追著枳，一直到她走不动更远，筋疲力尽地停下，最后坐在原地看枳的身影和太阳一起消失在远处。 桔茫然地在原地坐了很久很久，日月升落几轮，桔才终于慢慢站起来，她看看来路，又看了看枳离开的方向，轻轻叹了口气，朝著月亮落下的方向走去。